□ 晚 乌

　　河中狭长的草甸上，生着低矮的紫柳，树下有茂盛的水草。虽已入冬，但那块小小的土地上依旧闪着绿光。往前数的十来天里，那儿住着一群白鹭。

　　当时，我骑车去单位，冒着迟到的风险，我在河边看了好一会儿。那些鸟儿，浑身雪白，跟河水的洁净浑然一体。在太阳初升的晨间，仿佛只有它们的美才能配上一条河的安详。河流瘦了很多，水变得又清又静。白鹭的到来，简直就像是茫茫苍翠青山里的一株红梅，让河流闪着动人的光，那是安静的光，抚慰人心的光啊。

　　鸟儿，也是安静的。族群中只有那么少数几只偶尔振翅，顽皮地像蝴蝶一样翩飞在河面，再小心翼翼地落下去。这样的画面像什么？我想了好久，觉得像是在琴弦上随意拨出的音符，悠悠的，低低的，没有意义，却又满是意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中年时代的某个早晨才第一次被鹭的美丽打动，但这也不算晚。毕竟，人到中年，我还能在某个早晨感受到细微之物的光芒，这值得自我表扬。

　　鹭，带我回到从前的那片杉树林。树林常年翠绿的，把我的小学包围着。林中有小路，可以通往不远处的山边泉眼，通往田野，通往家的方向。鹭鸟住在林中，一群一群的，它们筑巢，产卵，哺育幼鸟。大人不允许我们爬树抓鸟，说它们嘴尖，会伤害眼睛。但背地里，我们依旧顽皮，干过不少坏事。又过了很多年，树林消失了，小学也消失了。此时的我，在脑海中重构那时光景。在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的黄昏，一群群鹭鸟盘旋在翠林的上方，有多美啊。只是，那时童稚的我们，无力赞叹，不懂欣赏。

　　走了很远的路，虚度了很久的时光。曾经错过的事物，会以另外的形式出现。此时，河流中的鸟群，仿佛是对童年的某种弥补。它们一直在记忆里飞翔，直到此时，才落下来，落在我忙碌奔波的生命里。

　　我特意去翻了翻《全唐诗》，想看看这世间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在中年时代被鹭鸟深深震撼。我找到了，杜牧便是其一。当读到“一树梨花落晚风”的句子，我深感惊讶。他见过的这场面，我也曾有过。那天，朋友领着我去垂钓。那是群山里的一汪深湖，风吹过，密林沙沙响，远处的一群鹭鸟在山边翻飞，偶尔又步调一致地停落在一棵树上，放眼望去，那是大朵的白花，在枝头绽放。秋冬将至，一棵树在水边，站得那么孤绝，那么丰富，又那么令人感动。太阳，缓慢爬起来，鸟儿最后也飞走了，我目送它们，直到隐成小黑点，消失在远山外的远山。

　　那一树花，一直在心里盛开着。此时，我再次跟鹭鸟重逢，那些花儿也再次苏醒，仿佛一闭眼，它们就在风中摇摆。我是羞耻感极强的人，面对这些细微的闪着火光的事物，我害怕张扬出来，会被风吹灭，被周遭的清冷驱散。

　　于是，我总是隐秘地表达着自己对世界的热爱。

　　鹭是这个世界的微小部分，它们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最后也不知去向。只是，我心里一直充满无数的感激，谢谢它们赠予我在清晨的短暂宁静。人到中年，我渴望这些碎片的寂静感：它犹如一只温暖的手，把内心的褶皱抚平；它也像镇痛的药片，缓释掉积压如山的忧愁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