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云
那是很多年前的某个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放学之前，老师说，同学们，明天我们每个人都要从家里带一个苹果过来，因为咱们要上一节公开课，叫“说苹果”。
什么是公开课？我不知道。我是个乡下娃。我只需要知道明天上午要带苹果来上学就行了。
一星期前刚交过学费。那天课间，同学们围在一起嬉笑打闹，我还记得吴凤妹瘪着嘴委屈的样子，她说，我妈为了给我们交学费，家里现在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了。同学们哄堂大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但是如果我不笑的话，那我岂不就跟吴凤妹一样，应该被大伙笑了？所以我也笑了。中午回家把这件事讲给我妈听，她正在和面，她的腰就开始痛起来，她直起身，看着我，说，人家只是现在没有了买菜的钱，可我们早就没有了买菜的钱，学费全都是借的……
那些学费她借了多少天，跑了多少家才弄到的啊，最后打算先给妹妹交，结果被我闹得没有办法，拿着棍子把我赶去学校，然后回到家里，趴在床上大哭。这些我都忘了吗，我为什么要笑呢？我看到了自己隐藏的、自己都不愿意用心光去探照的小小的毒，就像一条细细的竹叶青，或一枚小小的毒红果。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想起交过学费之后，我们一家又开始每天喝难喝的面疙瘩茶。家里早就没有米下锅了，就用面粉掺着水，搅拌成疙瘩状下在开水里，就着外婆给的咸菜，一日三餐。让你笑人家！让你恶毒！这就是对你的惩罚！我背地里恶狠狠地咒骂自己。
那只是我的心里戏，一个贫家女孩成长中的坎坎坷坷，它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慢慢完成，就像一粒新芽，沐浴阳光却往往在深夜里萌发，完成长成需要的隐私和修复。可是现在，我必须要一颗苹果，它必须又大又圆，朝光的一面熠熠生辉，背光的一面有圆润的阴影，而香气如月夜里的琴声一般，悠远、甜蜜而安静。
我必须要有一颗苹果！真实的苹果，而不是可以通过想象反复修改的苹果，不需要描述的苹果，别人一眼就能看见且瞪大眼睛发出“啊”的赞叹的苹果。
我的老师是那么地喜欢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我的作文，我写的熊猫，仿佛把同学们都邀请到了动物园；我用“身临其境”造句：爸爸从黄山回来，给我讲那里的云海怪石，使我觉得身临其境。我用文字和想象把我的家庭和生活虚构得如此富丽美好，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没有一颗苹果呢？
是的，不是“一个”苹果，而是以“一颗”。你要知道，用“颗”的时候多么珍贵！
明天的课堂上，我要用最红彤彤的语言，把它们的颜色描述出来；用酸酸甜甜的句子，把它的味道送进每个听课师生的嘴里。
下午放学，平时寂寞的苹果摊子前，就那样热闹起来了，那么多的大人被孩子们一一告知，给他们挑选明天上课要用的苹果。“苹果王子”，“跳跳的苹果”，“苹果房子”，它们纷纷从童话世界里跑出来。我看到它们就那样地热闹起来。
而我的妈妈，又生病住进了医院，今天是第三天了，外婆在陪着，奶奶留下看家，看我们四个小孩，爷爷比妈妈更像个病人，每天都有使不完的怒气，不是打东西，就是打我们，爸爸，爸爸从来都只是个称呼……
我站在他们之外，斜挎着书包，望着他们的方向，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送到那一堆苹果上，让我成为他们之中虚拟的顾客。我成了吹竽的南郭先生。我在夕阳下张开胳膊，大大地，大大地张开，我清晰地看到我揽住了整摊的苹果，可是，却没有办法把一个苹果抱到怀里来，哪怕就是那个让白雪公主中毒的坏苹果，都不能够拥有。那些红彤彤的苹果，它们的光，又是多么地寂寞啊。
“奶奶，明天我不想去上学了。”家里，奶奶正在做饭。
我坐到灶前，偏着头，把自己从书包带子里掏出来：“奶奶，明天我不想去上学了。”我又说了一遍，我想让奶奶听清楚一些，然后好好问问我，怎么不去上学了啊，怎么可能不去上学呢？
“知道了！”
奶奶正在从口袋里舀出面，掺上水，拌着面疙瘩，墙上被火光映着的影子，手忙脚乱。
那些红彤彤的苹果，它们就都爬上了我的脸。它们滚烫，它们都是燃烧的火球，它们就像通红的铁球，哧哧的响。我被烧红了，烧热了，烧糊涂了，但是我却没有被烧成灰，竟然烧出一串串眼泪来。我用语言描述的幻象在心里坍塌，它们砸得烟尘野马也尘埃也，它们的坍塌声就像在哄堂大笑，它们装扮成苹果的洪流朝远方滚去，一地的汁水顷刻间酸成酸菜暗黄的浆水，苦、涩、酸。我忽然明白，心比比干多一窍在坚硬干枯的现实中，并不能给自己引入甜蜜的河流，而疲于生存的枝干，很难产生开花的念头。奶奶并不在意我去不去上学，更不会去追问原因，我设置的剧情隐藏在暗黑的舞台上，等着永远不会出现的对白。浩大的绝望笼盖了我，就像洪水漫过滩涂，就像野烟覆过荒原。它们绵延弥漫，几乎漫过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直到丰衣足食的今天。
那天，我幻想着一个个苹果缀在寻常的枝桠上，它们世俗而甜蜜，它们不需要我的描述，不需要我反复的修改就那么恣意地香着。它们朝阳的一面熠熠生辉，背阴的一面，有着圆润的阴影。我幻想的真实终究还是幻想，我听见它们说：你看我们多么香甜，多么美好，多么寂寞啊！
第二天我到底有没有去上学？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所记得的是，我在心里给自己种了一园子的苹果。我在园子里搭了一间小屋，等着它们开花。我在苹果开花的夜里做梦，梦见花全被风雨打落。我梦见自己告诉自己，这是梦，其实花开得像一园子的雪。我梦见自己狠狠地告诉园子里的自己，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看着她哭，她哭得越悲伤我就越心痛，越心痛就越自怜。我陷入了镜子对照成像的无休无止中，就这样，我在苹果园里慢慢长大了。
就这样，直到今天，我依然还在苹果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