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曾被打倒的叶嫡获评了反,天天念叨党中央好、社会主义好。我相信他的念叨是发自内心的,是真正在感谢。那个时候叶嫡获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架在鼻梁上的一副近视眼镜,让他显得仙风道骨、气质不凡。我记事的时候,他家的砖瓦房就已经老旧了。试想在那个年代不住土坯房而住得起砖瓦房的,不用说也是大户人家。后来证实是村里的地主,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被打倒了……
叶嫡获是村里有名的杀猪匠。当然你要问地主的后人也杀猪?的确是的。我们村的地主不但做手艺,还务农,和雇来的长工短工一起干活,大多时候你还真分不出来谁主谁仆。究其原因,村里的地主都是小地主,平时也不作恶,还经常干一些铺桥修路的善事,经济条件并不十分好。有的知晓叶家为人的农家,还偷偷说出“叶家是好地主”这样的话来。当然阶级斗争是残酷的,地主做的再好也是地主,既然是地主,就得封了他的杀猪权。因此叶嫡获30多年没杀过猪。平反后的第一个腊月,父亲请了叶嫡获来家杀猪,叶竹篙也跟着来了。母亲说,家里有帮手,来一个就行了。父亲用眼神制止了母亲的不满。
当时的杀猪匠都是一个人单打独斗,究其原因是猪养不大。那种黑白相间花纹的皖南花猪,一年养到头也就五六十斤重。人都没得吃,何况猪哩。可多来了一个人就得多一个人的伙食开销,就得多吃掉几块猪肉。于是母亲不乐意了。
叶嫡获曾被当过民兵营长的父亲“请”上台去好多次。父亲也知道叶家也算和善,并没有怎么难为过他们,这样一来二往接触多了,倒还成了“朋友”。只是当时谁也不能捅穿这张纸,现在叶嫡获终于可以与父亲好好地一边呷茶一边兴高采烈地以朋友的身份交流了。
叶竹篙应该叫叶竹高,反正一个音,全村人就把他当成撑船用的竹篙了。可也真名符其实,个子瘦瘦长长,脸也长,和他父亲一样架一副眼镜,配金丝的眼镜腿,怎么看也很难把他当成一个杀猪匠。可那个时候,虽然没有人见过他杀过猪,但叶嫡获一坐下就滔滔不绝,再也不离座,大家知道,叶竹篙就是师傅了。
从猪圈里拖猪、上凳、捅刀、拔毛、分边、调肠、分肉……叶竹篙动作利落干脆。众人不得不喊出一个“好”来。一直陪着叶老先生却又牵挂杀猪进程的父亲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在徽州地区,杀年猪是一家一户的大事情。如果宰杀顺利,就预示着这家来年平安。反之,杀猪匠第二年一定不可能再被这东家雇来上工了,要是这消息传得远,恐怕他的杀猪生涯也就宣告终结。当猪血流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木盆里后,母亲就拿了碗装一点猪血,洒在自家屋子和猪圈的门框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浪费这些血,后来一想也算是给猪一些纪念吧。这猪辛辛苦苦养了一年,最后能留下的印记也就这么多了。
其实一刀见功的杀猪法说起来并不算难,难杀的是“九老爷猪”。而能杀好“九老爷猪”的就是叶嫡获了。我没有去考证九老爷是何方神圣,想来应该是一条源里众多家族都要敬奉的一尊神。那时候每个家族都有祠堂。杀猪前,先焚香祷告一番。猪进刀后,立即放下地来,由杀猪匠和帮衬的人拉了头尾,在祠堂空地上绕着转圈,一直要转九个圈,还要在转完圈的同时,猪流完血倒地。快不得也慢不得。这是十分考验进刀手法的。
叶嫡获拥有杀猪权之后,就会有人大谈特谈九老爷猪的杀法。“进刀就得嫩,刀柄进去一半就行了。讲究,讲究着哩。”不过没有宰杀经验的村人,却是谁也不明白里头的意思。嫩,嫩到什么火候呢?却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说了等于没说。
小时候,我喜欢看杀猪。多年之后,我反倒见不得那样的血腥了。小时候看杀猪看多了,就对进的刀子捅在了猪的什么部位有了兴趣。最后在杀猪匠剖解猪肚拿出猪的五脏六腑里得到了答案。那一刀捅在了猪心上。
没两年,叶嫡获一家就迁到了淳安叶家。他们本来就是从浙江移民上来的。落实了政策,叶竹篙就有了正式的工作,进了工厂当了一名工人。一开始的几年,叶家还经常有人来老家看看房子,通通风,走走邻居。后来就没有来过了,他们把房子卖给了本家侄子。叶家人一走,村子里原来的杀猪匠获得了新生。怕是他们早就知道,只要有叶家人在,自己这点手艺是不能够挣下一块施展的空间的。
现在,年迈的父母每年都要饲养一头猪。每每小年前后宰杀光时,还会来上一个电话,有空回家一趟吃碗杀猪饭吗?大前年的腊月,我满足了父母的一次心愿。而一年一度农家人的这一盛宴,我空缺了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