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红许（上饶）

　　塔，像一盏明灯，照亮着西河向西南蜿蜒而去，奔涌鄱阳湖，通江达海。

　　每条河流都有河源和河口。西河源头究竟在安徽境内哪里？从所掌握的资料来看，这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至少目前还没有唯一答案，显示有东、北两个源头，一曰木塔境内，一曰官港境内，难以达成共识。从河流水文学理论层面分析，确定河流源头，有唯长说、唯大说、唯高说、唯直说等观点。走进皖南山区，我迷失在西河源头溪流纵横密布的沟沟壑壑里。上饶、鄱阳、东至各表一枝，在唯长说观点的支撑下，我像是怀揣探寻生命起源的神圣之心选择了挺进木塔。

　　叩问木塔，大山无语。这塔，是木质的塔，坐落西河源头。传说，在东至县东南有一座古老的木塔，镇妖辟邪保平安，全身由木制构件叠架而成，故地名取木塔，现为一级乡政府驻地——木塔乡，乃安徽省东南门户。还能一睹木塔丰采吗？反反复复问当地人，大都是摇头，年岁大的则告知，历史上确有一座木塔，后遭毁弃，不曾再建。

　　水有源树有根，木塔，虽已不存，却似永远耸立在西河源头崇山峻岭上，也耸立在我心中。每当车过济广高速杨梓岭隧道，我就会想，这里就是西河水之发源地，多么希望能恢复一座木塔守望这一片郁郁葱葱之地，守望我心中一片圣洁的高地。

　　木塔虽然远去，但毕竟有幸保留下了木塔地名，木塔，一如西河的序曲，以大山质朴的情怀演绎丛林、溪流的绚丽多彩。

　　木塔在召唤，沿着泥溪至木塔公路，村庄大都是倚山势傍溪畔择开阔处而建，竹木掩映下，不时看到公里桩上标有X018字样，为县道编号，我以仰视的姿势走向木塔，探秘西河源头。这条公路铺设得很好，铺得过往行人心里亮堂堂，两边辟有路肩，平整干净，几乎与河流平行，正是西河上游河段黎痕河。

　　黎痕古街就串在这条线上。黎痕，一个古老的地名，源于唐文宗李昂太和三年（829），由在此居住的王氏、汪氏先祖取名而来，一直沿用至今。历史上，黎痕街名气享誉皖赣边界，与周边石门街、东流街、尧渡街、经公桥街等齐名。北宋天禧元年（1017）设置镇，民国年间（1945）改为黎安，因黎、利同音，遂衍变成利安，历为公社、乡驻地，2007年合并至木塔乡，设荣兴村委会于此。黎痕，人文积淀丰富，牌坊、古祠堂、古民居犹存，老街风貌依旧，漫步贯穿黎痕老街的徽饶古道，仍保留完好20公里通往鄱阳、九江方向，淳朴民风在古道上延伸，乡音拂面格外亲。如今，黎痕街还保留利安中学、利安农村信用合作社等本只在乡镇设置的机构，便不难看出，黎痕仍不失为区域性文化中心、经贸要冲。

　　初春时节，红玉兰开满黎痕古镇街道两旁，淡淡的香味随风飘散，催生了黎痕古色古香文化抽枝发芽。黎痕古镇，与闽浙皖赣根据地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一直属于苏维埃政府下辖重镇。近年黎痕人还自发借原王氏宗祠筹建了“黎痕乡愁馆”，分红色记忆、农耕记忆和宗族记忆三大板块。大厅正中央是开国大将粟裕的仿真蜡像，各个展厅墙壁上均悬挂有图片资料，陈列柜内摆放着大量有价值实物，是从民间征集来的，其中不乏珍贵文物，比如就有一张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银行印制发行的伍角纸钞，还有红军生活用品、战斗武器如红缨枪、大刀等物件，所有一切都唤起了人们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乡愁馆院内左边空地上树立了一尊汉白玉方志敏塑像，是群众自筹资金打造的，由此可看出黎痕人民对方志敏的敬仰之情，对红十军、红军独立师、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的怀念之情。作为来自赣东北的人，我感同身受。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黎痕先后有500多人参加红军，涌现出烈士46位，这里完整保留下来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部、北上抗日先遣队队部、皖赣特委（赣北特委）机关，以及闽浙赣军区医院、财政部、宣传部，红军皖赣独立师（师长匡海龙）师部，红军银行纸币印刷厂等红色故址。在大田村路旁一山丘上，我还瞻仰了大田革命烈士纪念碑。我觉得，养在深闺的木塔红色文化、民俗文化做得很足很实，与木塔比之，有些农村楼房高了、人们腰包也鼓起来了。

　　那天中午是在木塔乡政府对面一家皖赣饭店用的餐，喝着高山绿茶，我用鄱阳北部西河流域方言与他们交流，彼此几乎没有障碍，欢声笑语合着袅袅茶香打成一片。行走木塔的村村组组，我完全可以丢掉普通话，官港、木塔以南当属典型的赣方言区域。时间再往上追溯的话，龙泉河西河上游居民，其中不少还是明朝鄱阳瓦屑坝移民，当年他们祖先从安庆下船后部分被安置到皖南山区，他们带着自己的母语与原有当地人交汇融合，形成的语言势必打上了深深的赣语系烙印。西河流域广泛使用的正是古汉语白话，这是保存完好的古汉语活化石。

　　语言相近，其音联姻。初闻木塔“鸡公调”，还错以为是当今流行的公鸡打鸣交响曲出自木塔民间，差点闹笑话。其实，所谓“鸡公调”，就是一种戏剧唱腔，清末民初由婺源、浮梁传入，即饶河戏腔与木塔本地土语方言融合变迁而成，与赣剧饶河调十分相似，流行于木塔大田、郑村及周边浮梁地区。因唱腔的高音假声像鸡公啼鸣，故名。听着潺潺流水声，深入大山深处的曹胡自然村，为的是去领略一回“鸡公调”真面目，七拐八转，终于找到爱好“鸡公调”的曹师傅，应我们要求，71岁的曹师傅清唱了《二龙山》选段包公唱段，乍一听，酷似鄱阳湖周边的饶河调。当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觉后，曹师傅非常认真地指出，“鸡公调”和饶河调都源自弋阳腔，但是与饶河调有变化，主要体现在折音上，曹师傅还示唱一遍做了比较，我仍然是不能领会其中的细微差别。曹师傅谦虚地说，充其量他只算是“鸡公调”票友，村里有4个“鸡公调”传承人，都是早年村剧团演职员，而今每年村里组织节庆文艺活动，“鸡公调”一定要上演，雷打不动。曹师傅当过村干部，不必怀疑他的组织能力，就凭这点，我对曹师傅也会肃然起敬，默默地努力传承这一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鸡公调”，如同饶河调那上蹿的假声，突然转折平滑往高音顶上去的一声“咿——”，高亢、嘹亮、开阔、绵长、缥缈，灌入我的耳朵，经久不衰，听得我五体投地，身心酣畅淋漓。

　　巧合的是，我在木塔还“遇”到了儿时故事里的传奇人物“金口玉牙”罗衣，乃唐朝秀才，小时候外公讲古经常提起。夏天时，天热蚊子多，外公就说，遗憾罗衣少扇了一扇，否则就没有蚊子了，这个印象最深。没想到，在木塔，也听到关于罗衣的有趣传说，而且还存有旧迹。想必，罗衣的故事是顺着西河水流传到下游油墩街去的。大田村有一处“罗公泉”，为罗衣云游到木塔卢家时留下的神泉，此后泉水从未干枯，哪怕大旱年份，也依然水源不断，常年溢流。有诗为证：“罗公云游浚清泉，可灌秋田十余顷。清泉味甘似天浆，滴滴斟来透骨凉。”

　　再说一个与西河下游相近的民俗，木塔平安草龙灯先后入选池州、安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可喜可贺，与西河中下游元宵草龙灯如出一辙。在石门街以下西河流域广大农村，扬草龙灯是小孩子闹元宵的主要方式，一人或多人不等，草龙灯是用稻草扎制的，龙身上插香，家家户户要扬到，并说些祈福祈平安的话，如“龙头摆一摆，保护你家里生个崽”“龙头磕一磕，护你家里做花屋”等，草龙灯当晚十二点前必须烧掉。木塔的平安草龙灯始于宋末，元朝被朝廷取消，直到明初洪武年间（1402年）重新恢复并赋予更丰富的文化内涵。每年农历八月十五日，由方氏家族发起，于当日夜晚游行。游行时，龙身遍插香火，夜色中，舞动的草龙如一条火龙，煞是好看。深夜十二点，舞龙完毕，要将草龙堆集于村口“行火升天”，火光映照出一年的风调雨顺。

　　车行木塔，也即是行走在皖赣两省三县（鄱阳、浮梁、东至）结合处，沿途树木蓊郁，植被丰富，古木随处可见，打开车窗，不啻于一次免费吸氧之旅，我感受到了木塔的多姿多彩。从此，我心中多了一个看似相互矛盾的句子，西河源头原本有木塔，现在仍然有木塔。

　　离开木塔时，我挑选了一支木塔生产的五彩铅笔，去描绘西河最美的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