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冰
母亲的屋后有一条小巷,这几年少有行人,绿苔野草便恣意地旺盛起来。
每当午饭时间,我总不自觉探起头,从窗户的一角朝巷里深处观望。那邻家闲庭日久,也不见屋里光景,料想没有人烟的庭院,无论从前如何的繁荣热闹,倘若没落得久,大抵只有蜂纷蝶叠、草长莺飞;顶多,还有蛐蛛望月吧。
倒是不经意的一棚硕壮的南瓜藤,自生自灭地蓬勃生长着;蔓蔓的,把那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团团围住,仿佛知道主人不在家,外人也别想进去!
大概在她最绿最浓的时候,我不曾留意,只是最近再习惯性地观望,才发现连连暴日的摧残,叶子居然萎了好多!
不过,她还是依旧努力的样子。或残垣断壁,或枯枝杂杆,甚至不惜攀附瓦砾石缝中冒出不知名的野草;凡是能够依附得着的,她都见缝插针,紧紧抓住机会,向上、向外、向着远处,拼命生长!
忽然,就想起了父亲。他常常仰坐在那把老藤椅上,面对的正是窗外那株南瓜藤吧?
那时,你尚可骑在他的头上。我们家,父亲个子最高,所以,脖子上的你就变得格外高大!
但是,也有个坏处,每当此时,他总是一手抓住你的臂膀,另一只手趁机捏扭你的屁股。你当然使劲地挣扎,大笑中夹杂着混乱的求叫,不知你到底是痒还是痛;总之,搞得他不得不撤出,两手紧紧抓住你,同时大声地喘气道:好了、好了、好了……显然,弹钢琴的手指不会弄疼你,他只是像捏你肉嘟嘟的小脸一样欢喜。
有时,在椅子上看报,有时看电视,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你围着那张宽大沉稳的大理石茶几打着圈儿地跑。只到有一天,你“策马奔腾时”,一个踢脚绊,把头重重地磕在那该死的茶几的一角,你的额角顿时像吹气泡似地冒出一个青紫的大包来,父亲的屁股底下像安了弹簧似地蹦跳起来:完了-完了-完了!一把抓住,把你拎空,大叫来人!他仿佛瞬间回到当年的办公室,在台上指挥着两千多人的会场,大喝一声,应者当然云云。然而,他退休都十几年了,除了身材矮小的不离不弃的母亲,哪里有什么人可以来的?
父亲一生历经风雨,此刻却手足无措,惊愕而无助地看着你,你额头的那个大包离右眼角只有半公分,再偏一点,怕是你眼珠子都要爆将出来!你从未经受这样重大的打击,满脸发乌,两眼紧闭,像一对拧不开的核桃,却是一声也哭不出来!
母亲应声进去,看此情景,也不由得连声叫道:要死要死!然而,她终究没有慌乱,叫父亲不要乱拍乱叫,让你自己哭出声来再说。果然,半分钟不到,天地一声响雷,你终于“哇”的一声大叫,好似生来几年从未如此大声哭泣!父亲一定要去医院,母亲却说,又没有破,先不去吧!于是一边安慰,一边找些白糖,用冷水沾上,然后小心敷到伤口处,你当然拼命反抗;然而反抗是没有用的,我的父亲加上母亲,即使再老,对付你这小毛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父亲越来越老,大多数时间都沉默着。你不再骑到他脖子上去,也不再围着新换的木头茶几跑圈了。甚至,你去他家的时间都越来越少。也许忙于学习,也许忙于结识新朋友,也许心里想着而结果并没有去。
他就躺在椅子上,把他最喜欢的“八哥”也挂到三楼去了,甚至电视也不看,他只是安静地躺在老藤椅上,藤椅的两条前腿用两块木板垫得比后腿稍高,这样,可以让藤椅自然地往后倾斜,顺便靠在后背的墙上,藤椅的靠背处再垫一块曲枕,然后把脚往前伸搭在那新换的茶几的边沿。
当一个人把时间交给沉默,我们就无法理解语言的含义。比如,我们在家时,嫌别人太噪、太烦,我们不在家时,又经常埋怨没人去看他;比如,开空调时,总要把窗户打开,即使关着门窗,还要同时打开电风扇;又比如,这样扭着身子、倾斜地躺着,哪有平坦地睡在床上舒服自在呢?
他那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那把破旧的老藤椅,是源于力学工程师对曲仰角、受力点的精确测算的自信。他一生之所以比别人多出那么多挫折、打击和折磨,也正因为他把相信自己,等同于相信别人。
有时,你以为他睡着了,蹑手蹑脚经过他身边时,他会轻转辗侧微挪一下;有时你放心大胆路过时,他却半张着嘴,有些轻鼾。
窗外有风,风抚蔓枝,枝头滴绿,绿叶摇摇晃晃,寂寞吞吞吐吐无人猜!
当他什么也不做时,他一定仰头向着那扇窗。也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时间,对他而言,只剩下移动的方向:朝着木窗的影子,或日落的墙角,缓慢缓慢缓慢地,安详流淌。与我们相对,也只是无言,犹如影片结尾的淡出;无论你启于何地,历经何处,从于何事,归于何时,演绎过怎样不同的人生,我们最终都要面对这样平等的结局。
还记得吗?他常对你说,他像天上的云。那时的你并不懂。后来你写的《与老藤椅一起走过的日子》得奖后,还问过我,我说了,你还是不懂。人怎么会像云?云者,来于无心,去于无形;凡身要怎样的白洁,性情要怎样的孤傲,心胸要怎样的空阔,才配得上来来去去,了无牵挂?
然而,我是懂的!可懂了又如何?因为此时的我,正是追逐他即将远行的云;最终,你也一样,会成为追逐我的那一朵云!
我们的生命,原本就是一次又一次归来与远去的轮回。所以,请不要悲伤。也不必说相距多远;只要你愿意,一抬头,满天都是我们无限的爱恋。
其实,懂与不懂,都无所谓的!一如那落荒的静谧的小巷里的南瓜藤,她的决绝的所有纠缠,并非要让自己爬得最高;她只是为了找一处最合适的角落,开一次花,然后,安静地结下酝酿了一生的果子——一如我和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