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曾经的恋人,却已相离五十年。
她,出身于医学世家,家中有多位名医,只是父亲,在国民党的抗战机构任过职,于是,家庭成分不好。他,贫农家庭出身,放牛犁地打猪草,父母祖辈都是苦吃苦做的农民。
他俩小学就同学,成绩一直优异。初中毕业,他们都在前十名,他如愿以偿考上了高中,她却因为成分不好,政审没有过关,成了备取。只能回家,考了一个中医学徒的名额,从外祖父和舅父学医,三年后,她成了一名身穿白大褂的乡村医生,他则跨进了一所医科学院的大门。乡里的医学老前辈看好这两个孩子,做主给牵了线,让两孩子处着对象。
青春年华,她中等个子,剪水双瞳,秀发拂肩,美丽美好颜值高;他是高个男孩,清癯匀称,剑眉朗目,一副高帅的模样。熟识的人们都赞叹,一对玉人。
那个年代,即便谈了恋爱,也是保守的。聚时,站着说几句话,帮忙担桶水,在家吃个山芋米粿而已;分开时,只有羞涩的思念,那些思念,都托付给书信,邮驿来去,蹉跎在时光中,交替在岁月里……她文笔细腻,绵绵细细,一封信往往好几张纸,细诉衷肠,那些平日里不敢讲的话语,想象中的情节,生活工作中的琐事,都被描述了又描述,如同闲淡的散文,让他读了快乐不已,如同看见她弯弯的秀眉,调皮的笑窝。而他的信,简洁,不啰嗦,大而化之,一副老夫子的言辞,一看,也就是他那严谨的模样。彼此心中,都在憧憬未来的生活,他想一毕业就回家,不论县医院还是乡医院,反正要和她在一起,尽管,他是公认的高材生,可以留在省城或其他大城市的大医院。
未及毕业,文革开始了,高校有点乱,可是,他对参加活动不热心,照旧看着医书,打发日子。她的信里则多了些忧虑气息,因为家庭成分,他能猜到,她面临着许多压力,于是写信宽慰,但他本不善言辞,也不知道怎么劝慰,也只能把信写长,告知自己学习中的一些情况,甚至课程设计、解剖病理等等,希望她领会,看懂,明白。
寒假回家,他把她两年的来信整理了一下,用只塑料袋装着,藏在了家里的阁楼上。去找她,她情绪很低落,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正逢她又要被派到外地中医院去学习,于是,他也提前回了校。
回校后不久,父母便写信来,说他们家被造反派抄家了,她母亲被批斗被游街了等等,并问儿子是否考虑把这门亲事给回了?他立即书信回家,不要,他爱她,一定要娶她的。父母没有再回信。然而,接下来却很久都没有收到她的信,奇怪,写信回家,父母却说,没信就没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已经代他回绝了女方,让他好好读书,找个家庭成分好的女朋友。他向辅导员请了假赶回家,要求父母去道歉去想办法去重新说和,母亲却说已经回绝,不可能转圜,并说她写来的那一塑料袋信,都拿去退还了。他与父母争吵,母亲拿出农药,扬言要自杀,他是孝子,叹息,无奈,一路流泪一路敲着自己的脑袋回到了学校。
两个有联系的人,突然断了来往,而且,没有互相追究。他等着她来问责,来哭闹,来骂他,可是,她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直接地,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日子,在平淡、麻木和乏味中迁迭……他毕业了,应父母要求,放弃了省立医院,来到县医院,同事介绍了一个塑料厂的女工给他,他顺意地结婚、有了孩子,多年后,妻子买断工龄下了岗,儿子上了大学工作成家,四五十年一晃而过,他也退休了!
这期间,他们虽然在一个县工作,可是她由中医转成妇产科,也调动过两个医院,他却一直在县医院,主治小儿科。他们几乎没有交集,而且奇怪的是,开会,进修,培训,他们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面。他悄悄打听过她的情况,她嫁的是一位外科医生,家庭成分也不好,但是他们恩爱,育有一儿一女,都上了大学,颇有作为。他们琴瑟相合,退休后还应外地医院所聘,去干了几年活,生活富足安乐。
退休之前,某次,一个青年女子,长得特别像年轻时的她,带个孩子来找他看病,孩子严重感冒,疑似脑炎,他要求做腰穿,女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抱着孩子另找了医生诊治,原来只是肠胃型感冒而导致的电解质紊乱,人家输液两瓶,孩子便活蹦乱跳了。他一问,原来,那青年女子居然是她女儿,他心里嘀咕,又一次得罪了人家……
一个春天里,县卫生局组织退休医务人员去一个著名景点看油菜花,他参加了。上车后浏览名单,才发现她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用眼睛余光到处搜寻,终于看见了头发已经花白,戴着眼镜,和他一样已经年老了的她!
下车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主动喊了她,她淡淡地点了个头作为回应。
于是,在那片春天的花海里,他主动地问起她的情况,似乎知道得越多,就越心安。她矜持有度地回答,一问一答,并不多言。游人众多,他们如非常熟悉的朋友和同事,互相交谈着,并不引人注目。然后,他主动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告诉了她。说着说着,他突然就冒出一句: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都过去五十年了,还提什么?
他支吾着:是我懦弱,不敢坚持!
她突然有些愤怒:你母亲把那些信,寄到我单位,单位把它放在那里展览,作为“地富反坏右”子女思想问题的见证,我还被挂上牌子游了街,你知道吗?
他怔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他们家,如此严重地伤害了她!
接下来的行程似乎无味,又特别耐人寻味,他跟在她后面,一直无语,一直愧疚,一直提不起精神游玩。快结束时,他再次鼓起勇气,说:我们合个影,可以吗?
不可以!她干脆地回绝!
终于,他趁着她与别人合影时,快速地抢拍了几张。
回程,他向导游问了她的手机号码,发出了一条短信:是时代,是政治,也是性格,所幸不是悲剧,希望你释怀,期望你原谅!
车子,在春天的油菜花海中飞驰,他不断地看手机,她一直没有回!
下车时,她的丈夫来接她,她步履轻松地迎上去,两人并肩,她突然回首,对他笑说了一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