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光明

　　一直认为大地是位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山脉是他强劲的骨胳，土地是他健硕的肌肉。其实大地更像是一位美丽的女性，流河为明眸，花木为衣裳。眼前，低洼潮湿的鱼塘，一大片蓼草开着密密麻麻浅红的蓼花，在微风里泛滥温暖的秋阳。

　　蓼草并不陌生，我们叫它“辣草”，有一股辛辣的味道，是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几种植物之一。盛夏时节，经常看到大一些的孩子，从口袋或书包里掏出青苹果似的青果子，“咔擦咔擦”地吃，津津有味的样子十分馋人。原来他们吃的是青柿子。我忍不住也跑到后山去偷几个柿子来吃，吃得口腔发麻，说话含糊不清，才知道青柿子有毒，是不能吃的。后来发现，大孩子的青柿子是用蓼草腌过的。他们将青柿子和蓼草放入竹筒，加盐，压实，浸水，盖严，一周后即可食用。腌过的青柿子，吃起来虽然没有秋后熟透的红柿子那般甘甜，但不麻嘴，咬起来还真像吃青苹果一般清脆，别有一番滋味。正好家门口有一大块废弃的鱼塘，鱼塘里长菰之下是蓼草，两种植物和睦共生。此后每年夏天，我都会自己腌制青柿子，对蓼草自然也越来越熟悉。如今，无论身在何处，看到蓼草那淡红色茎叶与花儿，便会不由自主地勾起童年回忆，倍感亲切。

　　“梧桐落，蓼花秋”“秋水鹭飞红蓼晚”“数枝红蓼醉清秋”……古人留下过许多吟诵蓼花的诗句。我中学毕业后，离开学校，跟着父亲回乡务农。再看见田间地头，河畔沼泽，处处丛生的蓼草，已没有了童年腌柿子的兴趣，但对蓼花却格外喜欢。天气炎热的仲夏，难得能看见几枝自然的花朵点缀苦闷的日子，而不起眼的蓼草却奇迹般地在这个时节开起花来，这也预示着凉爽的秋天即将到来。蓼花稻穗般的花序，婀娜纤细的茎秆，如身材高挑的舞女，款款弯动腰肢，不知不觉醉了人。“八山一水一分田”，农村开门见山，没多少田，山林倒是不少。家庭经济收入除了春季的茶叶，就是山上的木头。父亲个子小，是个出色的伐木工，他砍的树听他的话，让树往东倒树绝不会往西倒。一把斧头一把锯陪伴父亲一生。其时的我，虽初生牛犊不怕虎，空有一身蛮劲，砍起树来十分外行，就连毛竹都不听我使唤。最后那一斧头，倒下的大树复仇似的向我扑来，吓得人心惊肉跳。务农绝非一件简单的事，不比读书容易。

　　伐木容易搬运难。砍下来的松树和杉木，铲去它的树皮，烈日暴晒后，要将它们搬运到马路上去。此时，父亲身材矮小的缺点就凸显出来，他一个人搬不动，与人合作也吃亏，两人扛木头，重量朝低处压。总之每次收工回家，他先靠在椅子上发一会儿呆，一动不动，然后才扶着椅子去烧饭。他每晚都要喝一小盅散装白酒，说酒是好东西，活血散瘀。天气变化，父亲肩膀、后背和膝关节就痛得无法入睡，因此他经常揶揄自己，说他的身体比天气预报还准，知道什么时候要变天下雨。有一次，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一个偏方，挖许多蓼草根回家，一部分洗净晒干后储藏起来备用，一部分泡在酒里，说原来蓼草是一味极好的中草药，要是早知道，就不至于受这么多年腰酸背痛的罪。事实上蓼草的功效微乎其微，父亲身体该疼的时候还是很疼，到了晚年更加明显。但是带他去医院，啥也检查不出来。

　　现在，父亲老了，不能上山下田，他在家闲不住，前几年将那个废弃的鱼塘种上更多菰。可是鱼塘渗水严重，立秋后水塘就会枯竭，成为沼泽。前日再陪父亲回老家，水塘里茭白没有，全是蓼花，密密麻麻。父亲躬身望着这片熟悉的蓼花，一言不发，或许是叹息他那鱼虾成群的理想破灭。我的目光，穿过他白发苍苍的头发，看到蓼花像少年红润的脸庞，在秋日暖阳的映照下，如梦如幻，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