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
别人是个熟人,是我插队营盘洼时老房东的儿子钱黑牛。我俩年纪差不多大小,那时候玩的比亲兄弟还要好。但彼此很多年没有音信了,那天钱黑牛突然来到省城里的我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按图索骥摸过来的。钱黑牛用网兜装了一只老鳖,往我手里一杵,粗声大嗓地说:“你插队那会儿就喜欢吃老鳖,来省城前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在野塘里叉到一只,算你有口福!”说着不由分说,抓起我桌上的旅行杯就仰脖“咕咚”、“咕咚”喝起来。喝完一抹嘴,就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还特别强调这是他亲身经历的。应该说,这个故事很好笑,可我听完,脸上的肌肉象混凝土凝固了,一点也笑不起来。
他是这样说的——
那天,他发现自家责任田里正在灌浆的水稻蔫蔫地发白,他就到镇上农技站去咨询水稻得了什么病,农技干部翻来复去看他随身带去的稻禾,说“这是二化螟”,说完给他配了农药,让他回去兑水喷雾。营盘洼离镇街只五里地,他摇摇摆摆地顶着烈日往回走,很快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往右是营盘洼,往左是柳树井,他正要往右拐,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把他吓了一跳,赶紧靠到路边,一股邪火从胸膛里冲到了喉咙口,正要呵斥几句,却见豪华轿车里钻出一个戴墨镜的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副驾驶位置上还坐着一个金发女郎。年轻人连忙恭敬地给他递烟,还给他点上火,操着外地口音说:“对不起!惊扰你了!请问营盘洼怎么走?”他的火气立马消了,猛吸了一口烟,热情地回答和烟雾一道喷出来:“往右,再走个两里地就到了!”“是往右吗?”年轻人狐疑地说。“往右!”他以为年轻人没听太清,于是加大了嗓门。“真是往右?不会有错吧?”年轻人嘀咕着,还是将信将疑。“到底是往右,还是往左?!”车上的金发女郎有些不耐烦了,像是呵斥年轻人,又像是对被问路人发泄不满。他顿时感觉到肚子里的一股邪火又呼地蹿上来,终于冲口而出:“我刚才说错了!是往左!”年轻人没再说一句感谢的话,阴沉着脸,钻进驾驶室“轰”地发动了车辆,往右边的路上疾驶而去,一股尘雾呛得他直咳嗽,搞不清那年轻人是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毛病!
他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刚到村口,见那辆轿车正停在那里,那个年轻人正在向人打听着什么,有人一指:他就是钱黑牛!他不是来了么?年轻人显然又惊又愣了,头摇得像拨浪鼓,自言自语说:不可能!不可能!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的火气本来就没消,听他这么说更来气了:“年轻人,你到底怎么回事?告诉你往右你偏不往右,告诉你往左你却偏要往右!”年轻人得意地说:“你让我往左,我反其道而行之,往右不是对了吗?”然后愤愤地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这年头,还能听得到几句真话!”这时候,有人吼一嗓子:“钱黑牛!他是千里迢迢寻亲来的,说是奉他祖母之命,来探望他从未见过面的姨表哥!”“你就是我要找的钱黑牛?”年轻人眼睛睁得铜铃般大。他认真地点了头。父母在世时,跟他多次说起过这门亲戚,母亲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你真是我的姨表哥钱黑牛?”年轻人又眯缝着双眼,把他从头看到脚,像是鉴定着真伪,结果还是摇了摇头。“天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又不是写小说,编电视剧!”金发女郎看样子是年轻人的女朋友或新娘子,忽地从副驾驶位置上跳下来,挑衅般地看着众人:“别欺负我们是外地人,我俩千里寻亲,这事可开不得玩笑!”这时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说:“他真是钱黑牛!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谁还冒名顶替啊!真是!”他简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真恨不得把自己这个简直脑子有病的姨表弟捶个半死,他突然发疯般冲进自家屋里,又发疯般冲出来,冲到那个年轻人面前,气急败坏地吼道:“这是我的身份证!仔细看看!你不会怀疑身份证也是伪造的吧?!”年轻人终于信了,猛地一把抱住他,哽咽地大叫:“表哥!”他僵硬在哪里,怎么也找不到亲人相见的那种喜悦与激动了……
“曾几何时,人与人之间怎么变成这样?信用缺失,信任危机啊!悲哀啊悲哀!可怕啊可怕!”我慷概悲壮,发表听后感。“我咋想起跟你讲这故事?没头没脑的!我该到车站赶车去了,家里的鸡啊猪啊还等着我喂呢!”钱黑牛又抓起桌上的旅行杯“咕咚”喝了个痛快,然后不容我挽留,拍屁股就走人,边往外走边嘱咐:“老鳖要用水养好了,死鳖吃不得!这可是正经八百的野生老鳖!”我扯着他的胳膊问:“黑牛,我俩过去情同手足,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你大老远跑到省城,到我家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需要我帮忙?我们是谁跟谁,不用客气,尽管这么多年没见面了,有事你尽管开口!”黑牛憋红了脸说:“我真的没什么事找你!正好我到省城医院复查身体,都是那县医院狗屁医生胡说八道,复查结果,我根本没得什么绝症!这不,就顺便看看你。几十年没见,想得慌哩!”任我千般挽留,钱黑牛硬是挤出门急三火四地赶车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在心里嘀咕:“他跑到省城给我送老鳖,难道真的没有事情找我?”
瞅着他送给我的老鳖,我又不禁嘀咕出声:“这真是野生的老鳖?现今野生老鳖越来越稀罕了,该不会是人工养殖的吧?”
——现在是你看到的故事。